失落的天堂
五华山西面紧邻的高山叫双髻山。双髻山北侧的水系汇聚各路清泉形成小溪流过村庄,经过我的家门前,欢快流淌的溪水清澈无比。小溪将村庄隔成两半,南面是旧村北面是新村,小溪两旁是用鹅卵石砌成的石板路,以前叫“官道”,一条宽大的独木桥横卧溪面上连接村子南北两侧的新村与旧村。靠近旧村一侧桥头有三四级青石板铺成的台阶,桥的另一头有座两层小楼,这桥的两头是整个村子的中心。那年头没有电,也就没有电视电脑,更谈不上手机上网,忙了一天的人们唯一娱乐方式就是在这木桥的两头聚会,台阶上的石板被人长年累月用屁股磨蹭得光滑细腻。
我的家离桥头最近。夏天,夜幕降临,繁星满天溪风习习,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三三两两陆续到这里聚集,先来到的人烧起艾蒿和杂草堆以驱蚊虫。这时他们海阔天空谈开来,村里婚丧嫁娶农作物的栽种收成,村里所有的新鲜事都会在这发布会上发布。有时也有人讲故事,所讲的故事像章回小说般每晚讲到关键处戛然而止吊人胃。我们小孩最喜欢听鬼怪的故事,听得心惊肉跳身子不停往人堆里挤,散场后赶在大人前头快速跑回家迅速关上大门,似乎晚一步就会让背后有什么尾随上。虽然这样惊恐,但每晚都会早早跑去占位子听故事。
门前的小溪缓缓流淌着,跨越时空从远古流到今天。由于没有流经其他村庄,溪水格外清澈明亮。溪水可以直接洗菜淘米做饭,大人每天早上都会挑水桶到“担水潭”挑足自家一天的生活用水,担水潭其实不是潭,只是为了挑水方便在小溪边上放了块月牙形的长条石板,把条石前面的沙石往外掏开一些形成个小水潭便于取水。大家备足了一天的生活饮用水后,村里的家禽牲畜就可以根据需要放风下水了。待吃过早饭过后,村里的女人就开始在条石上搓洗衣服了,我们小孩用簸箕下河赶泥鳅,那时候河里的泥鳅真不少,忙活半天回来就够改善一下家里的伙食。
那年头理发也是全村要讨论的公益性大事,因为那时交通不便,外出理发耗时耗钱。于是每年都有人牵头挨家挨户“题人头”,也就是确定全村需要理发的人数,题足人头叫城里的一个理发师每月定期上来轮流上各家去理发,一年收三元,后来五元、七元…..收费不贵。理发师傅全村人都称他剃头师傅,不知道他姓啥名谁。他来村时就住在牵头为首的乡亲家里,大家对他很尊重,伙食全村各户轮着吃,不过伙食差的会少被点到几次,那年头食物匮乏,相比之下我家伙食似乎不错,因为被点名轮到的次数较多。常年劳作头发蓬乱的乡亲理发后会精神好好一阵子。要是村里有人结婚要剃个“新郎头”或小孩三旦、满月之类需要修剪头发,他们家里肯定对剃头师傅另外隆重犒劳一番。
后来村里有了小店铺也通了电,再后来有了电视,乡亲们吃过晚饭在家看电视或到小店铺聚众娱乐,到桥头乐园小憩的人逐年减少,再后来一个都没有了。朗月当空的夜晚望着空荡荡的桥头我似乎有点惆怅。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碾过了三十多年。时空置换,沧桑巨变。桥头夜话最早破灭了,如今门前小溪的水流量也大不如从前,只剩浅浅的一线,也见不到昨日欢快游窜的小鱼儿。在村里转一圈没见到几个小孩,能看到的多半都是老弱病残乡亲,没有新生力量的补充村子的消亡大概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在南侧整个旧村子残垣断壁围绕中有一栋黄土墙围着的房子略显得色彩新鲜点,这里住着儿时的伙伴阿武一家,阿武酗酒度日身体跨得很快,妻子外出打工供儿女在外读书,就一人在长满荒草院子中生活。前年城关街上碰到童伴说阿武死了,我感到惊愕无比,阿武比我们小几岁,怎么说走就走说了呢。他说,有个亲戚送请柬到阿武家请他喝酒,连续叫唤了几声才听见楼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气声,他亲戚闻声上楼发现他快不行了,连忙通知他亲人回家,要不是亲戚送请柬到场估计无人知晓其几时魂归天国了。念之颇感世事无常。
村庄的东南面有一栋大房子,那是程家大宅。房屋也有二百来年历史了,兴盛时住有百余号人,聚族而居的大房子那时候人声鼎沸,也是小孩子们玩闹的乐园。可是前些年回家就听老人家讲程厝里的人走的走搬的搬,偌大的房子最终落得只有“老发”一人值守家业的局面。老发为人豪爽,当年在村里也算好汉一条,说起话来也是响当当的,经常给人讲故事还管理村里的土地庙。他生有一个女儿招婿入赘,无奈家庭关系难理顺,亲情无存,暮年只剩孤寡一人在家。那么大的房子没了人气就显得十分阴森恐怖,老发孑然一身无处可去,无奈之下养了很多鸡鸭,他说就是靠这些家禽作伴壮胆,在最后的日子是这些鸡鸭送他归到极乐世界。听了让人唏嘘不已。
当年的剃头师傅不知何年终止了行当,后来换了个剃头师傅,但我知道这个师傅因为经济拮据和家庭问题上吊轻生了。
村里老人曾经形象地说“金屋是量人的斗”。在这些老屋居住的过往人群就是这么一斗一斗被量进滔滔的历史长河中。以往村里的老屋人口量入量出大体相当,但是这些年城镇化加上计划生育使山村的老屋人口入不敷出,所以,目之所及四处残垣断壁荒草萋萋,没了当年的热闹与活力。
故园难忘,在我心灵深处始终期许着有一天当年的童伴能重新相聚一堂把酒言欢。然而现在每回去一趟心情都很抑郁,不仅是因为儿时无限欢乐的场景山河依旧而“物是人非事事非”,更因为无奈中不期传来儿时伙伴撒手跑路的消息,令人“欲语泪先流”。梦回故园见到的只是一地的伤心,儿时的天堂已在城市文明崛起中败下阵来,只留下一片惆怅的叹息声。
失落的天堂,你何日重归?
作于2012-5-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