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父亲走了,在被哮喘病、冠心病等好几种病痛折磨了数年后,终于在二00六年中秋节那天,撒手人寰。是结束,也是解脱。
父亲是我的继父。当年,我的亲生父亲去世时,我才三岁,为了生存,母亲带着我改嫁给了他。说起当年母亲与继父的结合,还有一段佳话流传至今。当时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又遭受了丈夫不幸病故的打击,可正当风华正茂的她不但心灵手巧,而且能说会做,上门提亲的人就络绎不绝,有为官的,有经商的,母亲一律拒绝了。母亲本来心意已决,要独自带着我终老其身,强悍的奶奶一直未能打开父亲的病逝是母亲的生辰八字太硬所以勊死的迷信思想心结,生方设计将母亲和我赶出了陈家大门。母亲无奈之下,只好跨出改嫁这一步。母亲的条件很简单,只有一条:要求对方心地善良。可是人心隔肚皮,又如何能一眼看清?母亲带着我在姨妈家寄住了两个月,这期间,母亲常常日出夜访,四处打听,终于听说城南有个男人,兄弟四人,其排行居三,其父亲是县城里很有名望的地主,从小家境殷实,可是解放前夕却因为家境问题带来了灾祸,父辈被打倒,土地财产被政府没收。其他兄弟三人为了自保,纷纷与老父亲划清了界限,唯他没有。他守护着病中的老父亲,日伺三餐,夜掖被角。几年后,老父亲安然过世,他又东奔西凑,借钱来安葬了老父亲。老父亲的病一直将他拖到四十岁上还是光棍一条;让老父亲安然入土,又使他负了一身外债。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又老又穷的男人?
母亲听说这个人的故事后,竟然抱着我找到这个男人,她只对他说了一句话:“只要你对我女儿好,我就嫁给你。”对于“穷在街前无人问”的他来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就这样,母亲和继父结合了。那一年,他四十一岁,母亲二十三岁,我三岁。很快,我就有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刚结婚时的父亲,性格懒散,没有什么过家庭生活的经验,加上他又是老三届的高中生,嗜书如命,就三天两头地跑到县城中心的一个书摊上去看连环画,一看就是一天。母亲常常和他争吵。记忆中,父亲唯一一次“打”我,就发生在那样的年月。那是个冬天的晴日,他又在书摊上呆了一天,天近黑时才回来。母亲忙完生产队的活计回家来,正忙着喂妹妹吃奶,父亲就问母亲为什么还不做饭。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的母亲把半岁的妹妹往床上一扔,就和他争吵起来。父亲看见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妹妹,嘴里说了一句:“不要就大的小的全不要了。”说着,顺手把站在门边的我提起来一扔,单薄瘦小的我像一片树叶,被父亲的大手扔到门外,额头刚好磕在一块石板上,血“汩汩”地冒了出来。母亲跑出来抱起我,赶紧送到医院包扎。当天晚上,母亲背着妹妹,拉着我,住到了姨妈家。父亲就一天三趟地往城东的姨妈家跑,他的歉疚和诚心在冰天雪地里一趟趟地接受着考验。半月后,在亲友们的劝说下,母亲原谅了他,我们又回到了城南的家。
改革开放以后,没文化但是极有胆略的母亲放弃了生产队的活计,带着父亲下了海。他们一起贩过鸡蛋、药材、粮食,包车把一堆堆货物拉到昆明、贵阳等地,赚来一叠叠票子。短短几年,我家就在县城最繁华的建西路上盖起了门面房,家里有了冰箱、彩电等家用电器。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我们的家境着实让无数人艳羡不已。
可是,父亲的哮喘病却在这个时候犯了,而且很严重,一用劲就喘不上来气。父亲只好赋闲在家,照顾我们姐弟三人的日常生活。母亲单枪匹马,无力再从事原来的生意,只好进了一批服装,早出晚归地在县城邻近的乡镇集市上零售。
1995年,我们家又经受了一场苦难的考验。那一年,父亲背着母亲帮他的一个同学担保贷款,十五万款子贷出来不久就被那人挥霍一空,到还款期,那人却神秘失踪了,银行和法院的人就来没收我家的房子。原来,父亲是用我家房产证去做的抵押。母亲也是此时才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在法院的强制执行面前,母亲瞪着一双“霍霍霍”往外喷火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了三个字:“我还钱。”
母亲辛苦了大半辈子才积下这一座房子,自然不会拿房子去抵账。于是,母亲取出家里的所有积蓄,变卖了家里所有的电器,又东奔西借,凑了十三万多一点,还给银行,银行的人考虑到我父亲受的是不白之冤,也就自认倒霉,赔了一万多。
自此,我家的境况又跌入深渊。我不得不结束刚开始三个月的大学学业,妹妹也放弃了高中的学习。母亲把父亲赶到城南的老屋里,要与他离婚。已经长大的我们就与亲戚朋友一起劝慰父母。年过半百的他们在打了几个月的拉锯战之后,还是为了我们姐弟三人和好了。
一九九六年春天,为了帮助家里还账,我告别故乡,背上行囊,只身到了深圳,混入熙熙攘攘的打工人潮中。进厂的第七天,接到父亲的来信,展开信纸,父亲轻唤的一声“梅儿”,竟让我潸然泪下。从三岁到二十岁,十七年来,父亲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叫过我。印象中少言寡语的父亲,原来内心里也埋藏着如此深情的对女儿的爱。特别是在只身漂泊异地的那时那境,怎不令人感动!
三年后,我与豫西南的丈夫相遇相识,我们情投意合,准备结成百年之好,可我们的婚事却遭到母亲极力反对。母亲的理由像面墙,横在我的面前:她不舍我远嫁。这时,知书达理的父亲站出来劝慰母亲:女儿长大了,就应该让她自己去选择自己的生活,只要她觉得幸福就行。儿女们生活得幸福,这本来就是父母的初衷,你为什么要阻止自己的女儿去过自己幸福的生活呢?
在父亲的开导下,母亲心里的结慢慢开解,同意并操办了我的婚事。
我自一九九六年离开故乡开始,每年总要回乡探亲一次。看着父亲的白发一年多似一年,看着父亲的腰身一年弯似一年,父亲的哮喘病更是日重一日,双眼也患了白内障,看东西一日模糊一日,我心里的隐痛也在日益加剧。二00五年冬天,母亲送父亲到省城去做白内障摘除手术,手术没做成,父亲却被查出冠心病晚期的病灶来,父亲的思想压力立即增大。我三天两头打电话劝慰他,并和他约好年后去接他来北方住一段时日,父亲欣然同意了。
二00六年春节刚过,我买好车票正欲动身去接父亲,母亲却打来电话,说父亲患了极其严重的痢疾病,出行很不方便,等好一点再说。我只好将票退掉。一等又是月余,父亲的病稍好一点,我又被单位派往外地学习三个月,回来接着被陷入日常琐事之中,一直到七月初,妹妹打电话告知我父亲病重,我才得以推掉一切事务,急匆匆赶到家,陪父亲住了一个月。那一个月里,我帮父亲洗脚、剪指甲、洗衣服,常常和父亲促膝而谈。我们什么都谈,古今中外,天南地北,父亲讲述的时候,我是一个最认真、最忠实的听众;我描绘的时候,父亲就是一个最慈爱、最包容的长者。我们谈到最多的是弟弟,父亲交待我以后条件宽裕了,要多照顾弟弟,可不能不管他。我承诺父亲,说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尽力而为的。
一个月后,父亲的身体仍然没有好转的征兆,也没有恶化的迹象。放不下北方的工作和家庭,我不得不告别父亲,返回北方继续奔忙。时隔两个月,我接到父亲病重的电话准备再次返回故里,父亲却让母亲阻止我回程,并交待母亲他走后,安静地将他埋葬,不要告诉我。母亲想到我是他的养女,在一个人生和死的大事上,他或者对我心存有何芥蒂,又不敢跟病重的他细究,只好黯然落泪。
风急火燎的我还是执意回到了家乡,直到跪伏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才气喘吁吁地道出了个中原因。他说我的家庭负担太重,上有同样身患重病的公公,下有刚上小学的孩子,工作忙,离家乡的路途又远,无论是经济还是精力,对于南北奔波的我来说,都是一种极大的透支。母亲就劝慰父亲,说你从小把她抚养成人,如果不让她来看你最后一眼,她将埋怨我一辈子。再说她还年轻,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挣钱。父亲心里的担忧才稍有缓减。
这时,我又跟父亲提出了一个上初中那年就提过的请求,想把陈姓改成父亲的顾姓。父亲依然没有同意,并且态度比前一次还坚决。父亲自始至终不同意的理由很简单:一个人有无孝心,跟姓什么没有丝毫关联。是啊,这么多年,父亲待我视如己出、我对父亲尊重有加的感情并没有受到任何有无血脉连接的影响,我又何必在姓氏问题上苦苦不解呢?可我还是在心底作了一个决定:在父亲的墓碑上,我将刻下一个顾姓的名字。
我在父亲病榻前守候的两天半时间里,父亲一直很清醒,说的话不多,都是些日常琐事,没有再提任何放不下的话题。二00六年中秋节中午,父亲安然地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安详地合上了双眼。现在想来,夏天时节的那段相处,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后时光,那些话,也是父亲最后的遗言。
父亲这一辈子,心地善良,性情耿直,总是用自己的善良去度量别人。在他的心里,这个世界总是美好的,没有任何桎梏和丑陋。他从来不设防,因此才有了当年被同学欺骗的事件。虽然我和妹妹的学业都被迫中断了,但是我们从来不记恨他,因为我们知道父亲的心,它是那么善良、晶莹、剔透。
父亲走了,永远离开了我,在午夜梦回的时候,我常常记起父亲的音容笑貌,埋藏心里的遗憾就会跳出来,惊扰梦境。遗憾之一:没有实现接父亲来我的小家居住一段时日的诺言;遗憾之二:离家十多年,回去陪伴父亲的时间实在太少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看来,这两个遗憾在我下半生的时光里将要如影随形了。因为,父亲走了,永不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