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国宾:君子不器——雪枫印象
樊国宾,中国戏剧出版社社长、中国唱片总公司副总经理
许多学者包括儒家耆硕钱穆先生,把孔子"君子不器"中的"不器"解释为"通才",即君子不能只拥有一种本事或用途。我觉得这种解释有点勉强。打个比方,很多人的一生就只活成了刀具,如果因为菜刀仅有一种切割用途,所以不能叫"君子",变成瑞士军刀又如何呢?
一
1996年夏天,我研究生毕业进入一家出版社,听周围同事说历史编辑室有位神仙,是北大周一良先生的高足,中古史学造诣匪浅,同时却跨界西方古典音乐,武功睥睨天下。终于有一天全社聚餐,看见一个逮谁调侃谁的帅哥,在同事中间谈笑风生妙语连珠,逗得周围或哄堂大笑或花枝乱颤。
原来这就是刘雪枫。
*刘雪枫
他长得有点像微胖版的青年遇罗克,卧蚕眉,希腊鼻子,嘴唇薄而笃定,笑的时候有一点鱼尾纹。"这人笑的好,就是好人。"《死屋手记》如此说。好像木心也说过,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二十年后他做《雪枫音乐会》时,在APP的首页有一张照片,朋友们发觉他越来越像兰波和马雅可夫斯基了,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逆生长"吧。
我们的交往从那时开篇。
1996年,我留长发,后面用橡皮筋扎着,两只手插在裤兜里,冷淡地行走在暴雪后的东北马路上,到一个酒馆子去会刘雪枫和他的朋友。我们围坐着的大型鸳鸯火锅里,半江瑟瑟半江红,一边是德彪西的峻急,一边是舒伯特的随便……大家天马行空,无所不谈,当然雪枫才是话题的主角。他讲自己的"两榜正途"、北大趣事、历史掌故、文艺饾饤、音乐沉潜、五浊恶世,他的才情高处人寂寞,他的精神洁癖与一地鸡毛。
之后几年,我频繁赴北京,随他去见田余庆、俞伟超、阎步克、刘东、赵汀阳、邓正来、刘苏里、贺照田、刘浦江……与这些学术大神们喝酒,论史,观时,侃世,一部部好书渐次推出,为这个外省大学出版社带来了不可思议的声誉。
我曾在一个小说里,把那个城市叫"命城"。在"命城",日常生活爽朗痛快,同时人情嫌简不嫌虚,有着一种民间的奸亮喜气,时间久了,容易患上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因为真诚的人们在这里经常难过于"天地不仁",却又对浊世爱之不尽。雪枫有段时间说话几乎离不开双关语和通假字,令大家忍俊不禁的同时,隐约能咀嚼出他的一丝无奈。
1997年4月,雪枫从北京出差回来,脸色灰黯,沮丧地告诉我他的无功而返。他是去联系出版王小波的书(此前王小波的书稿正在各出版社流浪中,遍遭青白眼,只有作为报刊专栏客的一些短章),但结果雪枫是中午到的,王小波是早上死的。"死前痛苦万状,写字台旁边的墙皮被啃掉一大片。"
"难不成他缺钙?"悲从中来,雪枫以一贯的黑色幽默苦涩地说。
随后,我和他被省电视台揪去录关于王小波的访谈节目,我们俩都很沉重的样子,一定令王小波在地下极为不快。
几年后,我在内心劝自己克服 "习得性无助",与巢臼决绝切割。回想起那些年,真是无比带劲啊!岁月倥偬,我不断惊呼着一些比自己更决绝的切割者朋友扶摇飞翔,他们温和洁净,哀矜无喜,自恃淡定,随性开阖,使牵挂他们的亲人反而安心并骄傲。
我迅速南下,考入一所品望清峻的大学去读博士。如果说本质根植于自我的肯定,根植于"对人的自我说是"的能力之中,那么,那个时候我内心的紊乱,就缘于这种对自我不能肯定与释然的昏迷。
没过多久,雪枫也离开了那里,去主持北京三联的《爱乐》杂志。
二
春花秋月不计年,等闲诗酒醉霞烟。
南京大学三年于我而言,有点"吴带当风"的意思。
某一天接到雪枫电话,他要来南京看我。
雪枫在北大的专业是魏晋南北朝史,可他居然没有来过南京。他对这个问题的解释是近乡情怯--内心对南京过于深情了,反而迟迟不敢来,多次路过南京不敢下火车,怕梦里的画面碎掉。
现在终于有个理由了,因为失望我可以与他一起扛。
在青岛路我们享用了刚刚开始风靡全国不久的新疆大盘鸡,那埋没于一堆红黄青绿下面肥硕面条令人颤栗的美味……许多年后还被我俩津津乐道魂萦梦牵。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他,其实那里面有罂粟。
在中山陵找到了灰头土脸的谭延闿墓。唏嘘一番后,我们爬到了灵谷寺内灵谷塔的最高处。文革时著名金石学、文史学家曾昭燏义无再辱,由此处一跳身亡。我俩勘察了一下现场,最后得出结论:需要助跑。
从塔上下来后,我们一路聊起翻译家杨宪益曾将明义士所著《殷墟卜辞》的龟甲实物慨然赠与曾昭燏主持的南京博物院一事。曾昭燏身亡后,当时敢公然以诗吊唁的,唯陈寅恪一人。诗末两句是"灵谷烦宽应视哭,天阴雨湿隔天涯"。从杨宪益、曾昭燏到陈寅恪,无论宽赠、托付还是酬唱,隔空传递的其实是一种价值酵素,不知自何时起,它已如青烟一缕,杳渺飘逝,空留余香了。
说到陈寅恪,从周一良角度论,雪枫其实可以算作他的徒孙。记得《陈寅恪的最后20年》刚出版时,雪枫曾低声对我说:我要找到作者陆键东,跟他喝酒!
在史语所旧址,看了一下周一良曾工作过的办公区。1936年秋,周在这里用一年的时间"仔细点读了八书二史,并采用笨办法,遇人名即查本传,遇地名就翻地理志,遇官名就检百官志,同时对照《通鉴》的记载,参考清代钱大昕等人的考证",有志于清儒郝懿行的《晋宋书故》未竟之业。由史语所旧址出来,雪枫向我回忆起当年去周一良先生家的情景,那时邓懿已经痴呆,憨笑着看过来,常常使人误以为她在看访客的身后风物,不禁毛骨悚然。邓懿当年可是频繁登上民国画报封面的津门名媛,古体诗写的不错,坚持写的话,料不亚于沈祖棻,奈何后来成了个对外汉语教师。人生际遇即鬼使神差,努力沽取,却未必得。
史语所后山就是古鸡鸣寺,攀登起来并不困难。绕过"度一切苦厄"的巨碑,在豁蒙楼靠窗的位置坐下来,打开吱呀作响的木头窗户,面前景色霎间隆重起来。探头往下看,是刘禹锡"无情最是台城柳"的台城,方方阔阔,帝都气象。远眺处,对面的钟山之上,乃孙权墓与朱元璋墓,山林间隐隐有烟气缭绕,而脚下玄武湖的湖水正懒懒地拍打着明城墙。
在燕子矶,雪枫想起四百年前史可法带军队过江的史事,陡生兴致,大腿一拍,撺掇我一起去扬州。于是,竟然立刻在路边叫了个出租车,直奔扬州的史可法衣冠冢。
晚上回到南京,下榻于秦淮河畔古桃叶渡的仿古建筑宾馆。推开木窗,但见华灯灿烂,金粉楼台,鳞次栉比,画舫凌波。想到这里六朝时即是名门望族聚居之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 吴承恩、唐伯虎、郑板桥、吴敬梓、翁同龢、张謇等都在此饮过酒,我二人怎可无动于衷?!
于是乎,我们把桌子椅子杯子一件件从窗口搬运到屋檐顶,铺满一桌酒菜,睥睨着脚下的桨声灯影,一盏一盏地慢慢喝。直到后半夜,看河边那些渺远的红灯笼也一盏一盏地黯淡熄灭,皓月满轮,幽悬清空。
这顿"屋顶酒"使我俩突生狂心,次日奔江南名城镇江而去。
在京口瓜洲渡街头排出十文大钱,买酒与肴肉各二斤,呼哧带喘背着酒肉爬上了北固山。在山顶找到那个著名的亭子坐下来,但见大江沉沉,浑浊雄伟。天气炎热,我俩看四周无人,便脱去T恤衫,光着膀子,一边吃喝,一边吟唱辛弃疾的怀古诗。
不一会儿,身后来了一个台湾旅行团,花花绿绿,叽叽喳喳。众人站定之后,本地小导游开始声情并茂地讲解:"当年,江对岸是共军,这边是咱们国军……"
听到这儿,我和雪枫深感震惊,不禁面面相觑,随即噗嗤笑喷,嘴里的肉渣差点喷入江中。我咳嗽得不住地捣胸脯。
导游丫头不满地瞪了我们一眼,继续讲演。
微醺半日后,我二人摇摇晃晃下山来,孰料在山脚下竟然邂逅了那个导游小丫头。她这次却对着我们嘻笑了起来,还讶异地惊呼:呀!这不是刚才山上那两个吃肴肉的胖子吗?一个白胖子!一个黑胖子!
这么多年来,我和雪枫经常见面就争论,究竟谁是白胖子?究竟谁是黑胖子?(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