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零:什么是中国?
中国古代看山水的时候,有一种“阴阳”的概念。我们看这张世界地图,注意一下中国在我们这个地球上的位置。大家都知道,在地球上的旧大陆(整个欧亚大陆)就是中国所处的位置。从非洲撒哈拉沙漠起向东有一条干旱带,都是非常干旱的地方,由于中国西部的高原,所以干旱带是这样分布的。我们是位于欧亚大陆的东部,按古代的说法,我们处于阳面,他们(中亚、中国西部和北部)处于阴面。
我把这样的格局叫做“阴阳割分晓”,这是杜甫当初登泰山的时写的诗,其实中国大陆也是有阴有阳。这里有一条红线从黑龙江的爱辉县一直到云南的腾冲,大家在中学学地理的时候,老师可能都讲过爱辉到腾冲的这条线。这是地学界的老前辈胡焕庸提出的,也叫“胡焕庸线”。可以看到这条线以西以北都很高,以东以南普遍很低。汉代的《淮南子》一书讲过“共工怒触不周山”,共工把撑天的柱子撞倒了,所以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水都朝东南流,成为这样一种地势,形成中国的三个台阶。中国古代兵法家一直讲“右背山林,前左水泽”,就是说西边和北边要高,东面和南边要低,从西北打东南是顺势,从东南打西北是逆势,往往逆势不能够获胜,这是兵法家讲的概念。
这条爱辉-腾冲线不仅是中国生态分布线,也是人口分布线,最初胡焕庸先生关注的就是人口分布线,人们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但是其实人也是向低处走的,从地图上可以看到,94%的人口都集中在爱辉-腾冲线的东南,西北只有6%的人口,西北部的面积其实比东南还大。
大家要注意中国历史的发展过程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源也有流。现在的考古学界经常争论“什么是最早的中国”,从我们熟悉的商代殷墟时期向上推,可以推到二里岗,推到二里头,推到龙山,推到庙底沟,现在有的学者说,“最早中国是庙底沟中国”。其实他们谈论的主要是中国的背景,中国在什么背景下产生出来的。
我们说“什么是最早的中国”,应该注意两个最基本的前提:第一,既然讲中国,首先要有“国”的形成,要有国的出现;第二,要有“中”的形成。如果国家根本没有形成,如在新石器时代,无所谓“中国”;在国家形成后,我们知道有很多小的国家,如果没有一个文明中心对周边形成强大的吸引力,吸引他们加入其中,构成中国的核心地区,那也还没有“中”的形成。
我们说的中国核心地区,大概就是我们后面要谈的《尚书·禹贡》里所描述的“九州”的范围。所以中国是在这样的两个概念下聚少成多、由小变大所慢慢形成的世界概念,我们古人叫做“天下”,当然那个天下只是古人心中的天下。
汉学家们中间有个有名的说法,叫做“解构中国”。中国这么大,中国历史这么长,他们对此很不满意,说“中国”是虚构的想象共同体,不可能这么长,也不可能这么大,要把它切割开来。关于这个问题,我们应该对照“Nation”一词来讨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讨论这一点,但我们应该说中国这么长、这么大不是虚构,而是历史形成的过程。
我们还应该注意中国是一个文明漩涡。漩涡是既有辐射也有辐辏,有些国族会被吸进来,有些国族会被甩出去,“中国”是对于四裔而言,对于蛮夷戎狄。中国对四裔有一种吸引力,所以周边很多族裔纷纷进入原来中心的地区,与中国融为一体,雪球越滚越大,造成我们说的“大一统”。其实古人早就注意到这个,所以他们也是如此来描述古代的天下概念,这就是中国古代的畿服图,但中国古代画畿服图不喜欢画成射箭靶的样子,不是圆的,是方圈套方圈的靶子。
文明历来都是由周边和中心共同构成,往往是搞农业的、种地的在里面,骑马、游牧、放牲口的在周边,航海的就更在外边。多种生态环境是相互依存的,多种生活方式也是相互补充的,彼此傍着发展。以航海来看,航海不是没有目标地向大海里航行,而是顺着海边溜,沿海发现资源的时候就会舍舟登岸。跟这个情况非常类似的,农耕民族周边的骑马民族也有他们要靠岸的地方。北方胡骑南下会推进到长城沿线,草原也像茫茫海洋一样,长城沿线就是“海岸线”,对长城沿线既有吸引又有包围,形成四裔趋中,就像萤火虫看到光芒要飞进去一样。四裔趋中是指他们的脸都朝向发达的地区,背后是他们起源的地方,游牧、农耕民族彼此交融,就是在他们最接近的地方会形成一种过渡的形态,这些地方往往也是游牧民族最发达的地区,我国的四大边疆无不如此。
一 茫茫禹迹
下面我谈谈《我们的中国》的第一本书——《茫茫禹迹》。
今天演讲的题目是“阅读中国,行走中国”,想了解中国,要先在家里做功课,要读书。中国的地理文献中有四本书最有名,首先要说《尚书·禹贡》,《禹贡》是最重要的,就像讲天文经常要提到《尚书·尧典》一样。《禹贡》借大禹治水、巡行天下的故事,用他走过的地方来讲地理。古人把大禹走过的地方叫做“禹迹”,也就是禹走过留下脚印的地方,可是《禹贡》这本书不是讲政区的,而是以山川形势区分的九个地理板块(九州),我认为《禹贡》讲的地理范围才是最早的中国。
当然这个问题有争论,究竟它描述的是夏代的地理视野还是商代的呢,还是西周时候的呢?仅从《禹贡》讲故事的形式来说,是讲夏代的。这九个板块太大了,除了秦皇、汉武,我们很难想象有哪一个君王能够走这么大的一圈。所以过去顾颉刚先生认为禹是一个传说人物,而且他有一个很名的说法,大禹是一条虫,他认为《禹贡》是战国传说。但是王国维先生在清华讲“古史新证”的时候,有另外的意见,他认为禹是一个历史人物,而且把《禹贡》定义为西周中期的作品。我们考古学界当然也有各种不同意见,我们这里也不能详细谈《禹贡》,《我们的中国》书里有我在北京大学的讲义,是带着同学们一起读《禹贡》的,可以供大家参考。
《禹贡》九州的巡行路线是以龙门口(河津、韩城间的禹门口)为起点,按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的顺序转大圈,最后又回到龙门口,既包括黄河流域,也包括长江流域,与西周青铜器的分布范围差不多。西周和商代的情况不一样,《禹贡》里面讲的国族、姓氏都是可以和文献一一验证的,这是我们讨论古代天下的基点。
这就是刚刚说到的保利收藏的青铜器,器形和纹饰很明显是西周中期的青铜器,铜器铭文提到大禹治水,而且描述的语言和《禹贡》书序基本是一样的。
这是《禹贡》的山川形势图。起点是黄河的龙门口,从冀州开始到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就是转到中间来,再转到梁州、雍州,再回到龙门口,大体是顺时针旋转的。大家可以看到,龙门口就是所谓的大禹治水的起点和终点,是司马迁的老家。龙门口右边是山西的万荣县,左边是陕西的韩城。黄河从内蒙古高原穿过晋陕峡谷奔流而下,一直被憋着,从龙门口出来后河面就顿时展开了。
《禹贡》描述的中华文明也是“两河文明”,就是我们的黄河和长江。如果加上其次的两条独流入海的大河就是济水和淮河,这是最重要的四条大河。
在《禹贡》这样一个范围里,住着很多不同的族,我们今天讲的56个民族和古代的族有关系。比如东夷的莱夷,恐怕是跟东北有关,南夷和淮夷可能与苏皖有关。汉代山东半岛汉化以后,东夷就专指东北和朝鲜半岛、还有日本列岛居民,就不再指山东的居民。而东北肃慎是通古斯各族也就是金人和满人的祖先。濊貊是朝鲜系各族的祖先,东胡是蒙古系各族(如鲜卑、蒙古)的祖先。
北方有北狄、北戎还有匈奴。赤狄是媿姓,与鬼方有关,是突厥系各族的祖先。白狄姬姓,可能与周人有关。北戎可能与姞姓的鄂有关。我们都知道最近鄂的考古发现在湖北、河南。匈奴可能与突厥系有关。
在西方,有所谓氐羌、猃狁、月氏、乌孙等等。姜姓之戎属于氐羌,是藏羌系各族的祖先。允姓之戎属于猃狁,就是灭掉西周的猃狁,他们可能与新疆的塞种(Saka)有关。氐是汉化程度较高的羌,他们很多住在四川,就是巴蜀,在东汉的时候把他们叫做西南夷。而巴跟百濮有关,蜀、西南夷都属于氐。
在南方,有所谓百越、盘瓠种、百濮、缅濮。百越是壮侗系各族的祖先,盘瓠种是苗瑶系各族的祖先,它们背后有东南亚的背景。百濮、缅濮等等,也与东南亚有关,有些民族是跨境民族。
既然这里住着各种各样的族群,那么像其他地方一样,古老的文明都会碰到所谓的“夷狄交侵”这样一种历史现象。但是,我们要知道,中国讲的夷夏之分,是以中央和边缘划分,谁占领中心谁就是华夏,谁属于四裔谁就是蛮夷。所以我们都曾经是华夏,我们也都曾经是蛮夷。夏商周三代都以“中国”自居,说自己住在“禹迹”,“禹迹”是个以夏地为名的符号,其实代表的是夏、商、周融为一体的天下。
夏为中心时,商是蛮族。商为中心时,周对商来说也是蛮族。商代时最倚重的三个地方首领,就是西伯、鬼侯、鄂侯,恰好是三大族系的领袖。当周为中心时,天下被重组,很多国族都迁离原地,所以司马迁用一句话形容:“子孙或在蛮夷,或在中国。”就是说同一祖先的族群,有的可能住在边邑,有的住在中心,其实,任何一族只要不在中心,都会被视为蛮族。夷夏之分,从我们的传统来看不在血缘,而在地域和文化。
任何文明中心都是被他们视为蛮夷戎狄的部族所包围,让周边的人羡慕、嫉妒,吸引他们,加入其中。不让加入,蛮夷戎狄会强行加入。我记得朱维铮先生跟我讲过,他有一个说法和我们平常讲得不一样,他说“先进难免挨打”。所以“夷狄交侵”是历史常态,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我们中国是一个三要素(城市、冶金、文字)齐全的古老文明,考古学家擅长聚落研究,对文明的空间演变最有发言权。
现在的考古研究把中国文明越追越早,像龙山时代,确实在考古学界也有人说这是文明曙光,一些城市遍地开花,是国家出现和中心形成的酝酿期。但是在二里头时期才形成真正的中心。当然学界还有不同意见。
关于夏文化,因为有了夏的中心后,才能讲商讲周,中国古代文献和出土铭文出现“中国”这个词是在西周,有鉴于此,王国维先生写《殷周制度论》的时候对西周“大一统”十分推崇。夏商周原来是三个板块,最后归为一统,这是形成中国最基础的东西。而夏商周三分归一统,最后收齐的是周人。所以我们要讲的第一个大一统,(点击此处阅读下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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